在一场梦境中抵达从化太平镇,彼时是五月,太阳炙热,我从车后座里醒来,便进入了天人山水风景区的腹地。
于我而言,投身于一场山水,无疑是对童年生活的一次回望,与庸常生活的一次背向而行。面前的沙溪水库宛若天湖,在阳光下波光粼粼,水位线只及湖深的五分之一。工人在日头下修堤筑坝,可想在明年,这里该是绿草茵茵,而湖水丰溢,沿着堤坝行走,微风轻抚,带来湿润的草木气味。四周山峰连绵,环绕着这一汪湖泊,像一位赤诚的老人,捧出了世代珍藏的一面铜镜。天上的白云也不是虚设,其飘动如谁那迟迟未决的心意,倒影湖中,而湖水回旋,带着易碎的感伤。如若是春天的晚上,蒙蒙细雨刚刚停歇,一轮弯月藏在彩云间,朦胧的夜色中,一朵桂花梦见自己在凋零,飘落湖面,而湖水幽深,只以轻微的涟漪回应,荡漾而散。一只被惊动的白鹭从山涧飞来,掠过水面,从侧面看去,一个完美的弧度。它左边的翅膀稍微倾斜,哦,一定是微凉的湖水沾湿了它的羽翼。很快,它清脆的鸣叫停留在了山的那边,一片黝黑的茂盛处。如若我还站在这里,如若湖边那棵枫树下,还系着一叶扁舟,那么,这千百年来古典主义所浸淫的美,让我伏下身来,成为万物中最不起眼的那株野草,慢慢平静下来。
从湖边的小路上山,欲攀顶峰。山路狭窄,黄土碎石,我们一路张望。右边是巍峨的青山,群峰罗列,层峦叠嶂,脊梁高隆,沟壑纵横。左边是陡峭的斜坡,目之所及,是一簇簇、一团团的灌木丛,溪水川流不息,但在绿植的遮蔽下,无法见真容,只听见潺潺的流水声,或在平坦之地淙淙而流,如舒缓的琴曲,予人以心音;或如大珠小珠落玉盘,闻之悦耳,如获至宝;或狠狠撞击那挡路的石块,发出激烈的怒吼,桀骜不逊,浑身碎骨,至死方休。人没有一成不变的性格,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有所差异;流水亦如此,其多样的性格不过是为了适应自然的变化而已。从这个意义来说,人和自然,互为镜像,互为表征。
让人心生欢喜的是沿途那遮天蔽日的古树,橄榄、荔枝、苦楝……散落在这和那,在阵阵的清风中摇曳,斑驳的树干是历史和风雨的馈赠,苍翠的树叶却如少年归来,新和老,没有矛盾的割裂,只有完美的契合。导游一路指指点点,这是青榄树,至今年年结果,那是黑榄树,树身虽不及青榄树高大,但叶片比青榄的更宽阔,所以显得更为婆娑。虽不能一时辨得这是青榄树还是黑榄树,而距离遥远,其满树的累累果实也无法看出是青还是黑,但我们依然乐此不疲地猜测着,指认着。粤人喜食橄榄,尤以潮汕人为最,逢年过节,客人临门,功夫茶奉上,配以几颗青榄。在外地人嘴里,青榄苦涩,难以下咽,尝一口,顾不得体面,急急吐出;而在潮汕人嘴里,青榄清香无比,回甘无穷,含在口里,慢慢咂,慢慢品,不舍丢弃。黑榄的被接受程度则更高,可以晒制成干,用于蒸鱼提味,成就粤菜经典,或者腌制为咸菜,用于清早送粥。我对橄榄尚能说个一二,但举目远眺,面对这满山的杂草奇树,却只有张嘴惊讶的份儿。大自然向我们呈现出了一座宝库,而我们却丢失了连通宝库的钥匙。尤其是在博物学衰落的当今,我们已不能像《诗经》里的古人,一一写出植物的名字。路边的小草点缀着小花,四时可见,却不知其名,冠以野花野草之称,那高大的乔木,也不知其名,但不妨碍我们机智地书写:杂花生树,群莺乱飞。美则美矣,始终是知识上的缺陷,让人气短。
中国境内有三万五千多种植物,占世界植物总数的十分之一。不同的植物教会我们不同的知识,气候、物种、自然的奇妙、生物间的竞争等等,比如攀附大树的藤蔓,以弱缚强,绞杀寄主,比如大量吸食水分的桉树,让周边的植物难以存活……我们所赞美的森林的苍翠和茂盛,幻境和仙境,其实隐藏着另一个战场,从中也得以窥见人类残酷的争斗和人生的面目。
这样想着的时候,我们到达了半山的坡地,向上的路已不可走,向下看,景色尽收眼底。远处的山峰耸立,被云海包围,近处的树木葱郁,向下蔓延,一大片的绿色在风中流动,如溪水一般倾泄而下,仿佛要把天空染绿。在这一片绿中,松鼠在枝头间跳跃,知了躲在大树上聒噪,蚂蚁在土里建筑宫殿,这将成为谁的南柯一梦?它们的欢乐仿如我们的欢乐。每一条山谷,都将种植不同的主题鲜花,玫瑰、樱花、杜鹃等等,依着不同的季节开放,花香四溢。每一朵花都带着时光静止的魅力,每一棵树都高举大伞,张开怀抱。万物适得其所,连一片叶子都不会忽略。人在美景中,迈出一步,便带动风景往前一步。
坐车一路颠簸而下,在摇晃中,看见对面山腰的一棵油桐树,巍巍然高达几十米,从一众乔木中突围而出。绿叶几不可见,一树密密匝匝的繁花,白得惊心夺目,仿如一位遗世独立的仙子,在挥洒着花瓣。风为针,将落花片片相连,缝接成一张宽大的轻纱向后飘荡,又像五月飞雪,美不可言。
在昏眩中下得山来,又向右拐,穿过红石村,走上了另一条更为崎岖的山路。蜿蜒攀行约三公里,见一小土坡,坡不甚急,坡上种满了荔枝,看树身,猜测也得有个几十上百年。车停在荔枝树下,一条通向坡顶的羊肠小道展现在眼前,诱惑我们前行。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幽。有传,东晋时期隐居在罗浮山炼丹修道的葛洪道士,曾携妻在此结庐修行,采药、炼丹、行医、著述,夫唱妇随,可谓神仙眷侣。当地乡绅土著闻讯,咸来问候请安,并邀请葛洪赐赠地名。葛仙翁道,此地山是仙山,水亦仙水,鸟是仙禽,草乃仙草,仙气十足,可谓福地洞天,灵境清幽,就唤作“清幽”吧!清幽之名由此而来。后人因地势有上有下,分而居之,便将地势高的地方称作“上清幽”,地势低的地方称作“下清幽”。千百年来,此地清隽幽邃,仙气不减。我们沿着天然的石级攀爬,呼吸着负离子,只觉神清气爽,不觉疲累。路边的姜黄,叶似洋芋,一掐就断,想不到的是,像初生婴儿一般娇嫩的它们,竟然也开了花,花色淡紫,形如蝴蝶,稀稀落落,点缀其间。其稀少和不俗的气度,不像凡间之物,倒像是天庭的仙草。我们惊呼着,用手机追拍着,不知不觉间,我和几位女伴落后于众人,索性放弃登山,在半山的大石头坐下,喝水聊天。这时才有空认真打量四周,发现座下之物,竟是奇石,如僧人佛手,托举着我。而在杂草丛中,掩藏着更多的奇石美景,那葛藤缠绕的,像悟空扶额远眺,那布满青苔的,像一只金龟出洞,还有榕树下那一块半人之高的巨石,什么都像,又什么都不像,真是千姿百态,只恨自己的想象匮乏。在遐思间,从山顶传来悠扬、苍茫的古琴声,应和着清幽瀑布飞天而下的清越水声,雾气与乐曲萦绕,高山流水氤氲出白茫茫的一片,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自己身在前朝还是今世。只见一白袍圣人,骑着梅花鹿,沿着白云山脉,向西而去。莫不是当年的葛洪,不舍此地,闻曲归来?
辘辘饥肠把我拉回现实,原来已经是午后了。我们匆匆赶往玉英谷,丰盛的午餐和一场雅集在等着我们。在林中空地,溪水之畔,我们撩清水洗濯尘汗,以果蔬荤肉满足口腹之欲。待到一切完毕,三三两两结伴坐在树下,不时左腾右挪,躲避从树叶间漏下的烈日。这时风吹过林间,木吉他响起,歌手的低吟浅唱拉开了雅集的帷幕。众人踊跃,纷纷抢夺麦克风,朗诵现代诗者有,吟唱古诗者有,激情澎湃者有,粤式普通话让人捧腹大笑者有。流觞曲水,欢娱无比。我稍感疲惫,闭目养神,不觉间进入了梦乡。在山坡上,一头水牛在默默地啃着青草,而不远处,一个小姑娘躺在松树下,她右臂横在眉间,似乎睡着了。松针落在她的身上和头上,她没有翻动身子。她在梦中吗?她梦见了什么?她是不是有一颗逃离的心?她知道她所厌倦的这一切成为了她日后渴望的归隐之所吗?我在梦中走近她,那个少年时的我,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,便已经醒来。
这时我才惊觉,中年的身子困顿,像昏昏落日就要下山。但这又何妨,充满悖论的是人类,始终自洽的是自然,在自然的教化中,人类得以赏美景,慰身心,生哲思,启民智,因而,没有一片风景毫无意义,没有一场山水会被辜负。我携带着初夏的花香,怀揣着一弯碧潭,随车向北而去,奔向我的故乡。
我的体内,长出了一片茂盛的森林。